大虎爹死的那年,大虎6歲,二虎只有4個月大。大虎記得他爹出陵那天格外的冷,北風吹在臉上特別的疼,鼻涕流了一道又一道,只好用袖子一遍又一遍的抹,他穿著孝服跟著大人傻傻的走,耳朵里全是是聒噪的喇叭聲和他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。他爹下葬的時候,別人一鍬一鍬的把土潑在棺材上,那場景,他一輩子忘不了。 他爹死后的幾個月里,他時??匆娔赣H望著他爹的照片發(fā)呆,有時還會輕輕的啜泣,后來大虎漸漸明白,他爹永遠也回不來了,永遠不會再給他做弓箭、扣麻雀了,永遠也不會用自行車帶著他飛奔在馬路上,永遠也不能騎在他爹的肩膀上吃冰棍了。從此以后,在他的記憶里,有瘦小的母親舉鎬吃力刨地樣子,有母親推著重重的手推車在夕陽里蹣跚前行的身影,有母親深夜里的一聲聲嘆息,他還記得,村里的許多老婦人,領(lǐng)著一個又一個的男人來到家里,對著母親嘮嘮叨叨,母親總是看著大虎和二虎一言不發(fā),最后那些人只得又悻悻的離去。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,他越來越能體會到母親的不易與辛酸,他盼望自己快些長大,能幫助母親多干些活,讓母親的擔子能輕一些。大虎14歲那年,小學轉(zhuǎn)初中,也是二虎入學的年齡,大虎跟母親說不想再上學,任憑母親打爛了笤帚,倔強的大虎還是不肯去上學,那天,大虎又聽見了許久沒聽到的哭聲…… 14歲的大虎更加勤奮地幫著母親打理家務、下地干活,從來不用母親吩咐,甚至比母親起的還早,干的還多。又過了兩年,大虎開始跟村里的包工頭干建筑,扛水泥、搬石頭,雖然許多成年人都累的夠嗆,但大虎從不吭一聲,大虎第一次把1000多塊工錢交給母親時,心里無比的激動,但是母親看著大虎佝僂的身子,心里難受得很。 一天,大虎媽正在街上與人聊天,看見一個人從遠處走過來,這個人穿的衣服很臟,臉上黑黑的看不清五官,那人跟大虎媽打招呼:“蘭姐,歇著呢?” “原來是寶山兄弟啊,這是干啥去了,咋整的跟灶王爺似的?!贝蠡屄犅曇粽J出這是住在村東頭娘家的一個本姓兄弟 “我剛從鋼廠回來,有點急事,沒換衣服。”寶山說 “鋼廠多少錢一個月啊,鋼廠的活累不累?”大虎媽問 “崗位不一樣工資也不一樣,大多數(shù)都兩千以上,活不怎么累,就是臟,熱得慌,得總喝水,大姐,我得先走了,家里還有事?!睂毶秸f道 十幾天以后,大虎接到鋼廠的通知,正式成為一名鋼鐵工人。大虎踏實肯干,不怕臟不怕累,辦事穩(wěn)妥,為人仗義,21歲那年當了班長,大虎當上班長那天,二虎正好過14周歲的生日。 二虎雖然和大虎吃一口鍋里的飯長大,但由于干什么凡事都有大虎在前,二虎不覺間形成了懶散的性子。二虎不愛讀書也不肯付苦,要不是趕上普及初中,恐怕連學都上不了,即使現(xiàn)在上了學,也是老師眼中的“學生混子”,不是上課搗蛋就是逃課,小小年紀還學會了抽煙、打牌,盡管家里并不富裕,他的零花錢比誰都多,在大虎和大虎媽心里,他們始終不想讓二虎受苦。 大虎二十三歲那年,經(jīng)村里人保媒,認識了隔壁村的一個姑娘,姑娘家也是樸實的農(nóng)民家庭。大虎是附近有名的勤快人,雖然大虎家現(xiàn)在條件不好,但是姑娘的父母都相信大虎以后的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。姑娘家里對大虎只有一個要求,把老房子翻蓋一下,不能太苦了閨女,彩禮錢就不要了,姑娘家里也明白,要的再多也是大虎出錢,還不如不要。但大虎媽是一個要強的人,姑娘家越是不要她越是要給,大虎媽跟大虎說:“誰家也不愿意白養(yǎng)個閨女,這錢必須得給,咱家剛蓋完房子,家里還剩一萬塊錢,院墻先不壘了,月臺先用灰漏兒鋪上,我再去借一萬,咱家是普通人家,就按普通人家的標準給,就給兩萬吧,你爹雖然沒了,可咱家不能比別人差啥。 訂婚給彩禮那天,大虎媽翻遍了柜子,愣是沒有找到那兩萬塊錢,大虎看著他媽自顧自的翻柜子,想起一夜未歸的二虎,攔住他媽說:“媽,你別找了?!贝蠡尶纯创蠡?;“沉沉的對大虎說,去!把二崽子給我找來。”親家似乎明白了什么,站起來對大虎媽說:“大虎他媽,我早說不要彩禮了,你也不用急著找…… 還沒等大虎的岳父說完,從外面跑進來一個人,對大虎媽一邊喘一邊比劃說:“大嬸,二虎玩牌跟人家打起來了,讓警察抓走了。” 幾天后,大虎交了五千塊罰款,把二虎從派出所領(lǐng)出來,那兩萬塊錢輸了幾千,其余的被當作賭資沒收了。 回來的路上,大虎對二虎說:“老二,我和媽沒指望你能幫家里多少忙,咱倆從小沒了爹,我受了多少苦我自己清楚,我和媽對你沒其他的要求,只想你能好好上學,以后能有出息,可你連鎮(zhèn)里的高中都考不上,這也就算了,你怎么能這么做,這錢是有用處的,有一萬還是借的,你怎么能偷出來耍錢? “誰也沒想著輸啊,那個二東肯定是做手腳了,我抓住他他還不認,看我不剁了他的手?!倍⒑莺莸卣f 大虎說:“我不只一次跟你說,人要走正道,有幾個人是靠耍錢發(fā)家的,你這樣以后怎么……” “行了行了,我以后不玩了,過兩天去找個活干?!倍⒉荒蜔┑卮驍啻蠡? 然而,二虎并沒有變。 那一年風調(diào)雨順,是少見的好年景,那一年的秋天,家家院里堆滿了從田里收來的糧食,農(nóng)民對土地和糧食的熱愛是難于言表的,尤其是大虎媽這樣經(jīng)歷過挨餓的農(nóng)民。 那天,大虎準備去上班,大虎臨走前對二虎說:“老二,你幫著你嫂子把玉米拽到房上,趕緊把地方騰出來,把豆子敲了。 大虎走后,二虎又被人叫去打牌。 臨近中午的時候,大虎媽對大虎媳婦說:“小芳,咱娘倆把玉米拽房上去吧,咱們指不上二虎?!? “行啊,媽,我去房上,你給我掛鉤子?!贝蠡⑾眿D說 “還是我去房上吧,你別看你比我年輕,你不見得比我有力氣,體力活我比你干得多?!贝蠡屨f 其實,在大虎媽心里,感覺對不起兒媳婦,小芳嫁到他們家,不但彩禮沒要,還從家里帶來一萬塊錢嫁妝,因此一些體力活都是大虎媽搶著干。 大虎媽順著梯子爬上北京平的房頂,扔下繩子給大虎媳婦,她倆開始往房上拽玉米。秋天中午的陽光依然火熱,一堆玉米拽到一半的時候大虎媽已經(jīng)出了很多的汗,感覺有些口渴,對大虎媳婦說:“小芳,給媽灌點水,我渴了?!贝蠡⑾眿D拿來瓶子,給婆婆灌滿水。大虎媽舉起瓶子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喝著,刺眼的陽光突然讓她感到一陣頭暈,她習慣性的用一只手去扶東西,忘記自己站在房檐上,一下子從房上摔了下來。 大虎媳婦看見婆婆從房上掉下來,驚慌地喊:“媽,媽,你沒事吧,你醒醒,你醒醒…… 大虎媽依然緊閉著雙眼?!皝砣藚龋靵砣藚?,救命?。 贝蠡⑾眿D大聲叫喊著。 雖然月臺上厚厚的玉米皮救了大虎媽的命,腰還是被耙子把硌了一下,受了傷,大夫說,如果恢復的好,以后可以走路,但不能再干活,如果恢復不好,恐怕以后就永遠不能走路了。 大虎狠狠地打了二虎一頓,二虎自此離開家去了城里,過年都沒回來。大虎很后悔自己打了二虎,去城里找過幾次,想當面跟二虎道個歉,讓他回家,但始終沒找到。 盡管去了許多醫(yī)院,看過很多醫(yī)生,欠了許多債,吃了很多藥,大虎媽終究還是沒能站起來,每天躺在炕上,由大虎媳婦照顧。 又過了一年,二虎還是沒有回來。 這一天的早上,天陰沉沉的,北風呼嘯,格外的冷,讓大虎想起他爹出陵的那天早上。大虎媳婦回娘家串門,家里只剩大虎娘倆。 “大虎啊,過來跟我說說話?!贝蠡尳兄蠡?。 “哎,媽,你說?!贝蠡⒆叩侥赣H旁邊 “大虎啊,媽對不住你,把你生下來沒讓你過上幾天好日子,我想肯定是我命硬,克丈夫又克兒子,你從小跟我受苦,沒吃過好的也沒穿過好的,什么都得靠你自己,好不容易娶了媳婦,日子過得好一點,我這不中用的媽又拖累你,因為我又讓你們兄弟倆鬧成這樣,媽真是對不住你?。 ? “媽,你說啥呢,你別這么說,你是我媽,我伺候你是天經(jīng)地義,我不管你誰管你。”大虎拉著他媽的手說 “有時候我想,要是你爹活著該多好,要是你爹還活著,你就不用遭這么多罪了,我這一癱,啥都得你干,又要上班又得管莊稼,你不容易啊?!贝蠡屨f “媽,你別胡思亂想,你一定會好起來的,到時我?guī)闳ネ膺吙纯矗悴皇强傉f沒看過海沒去過北京嗎,??纱罅耍本┑臉强筛吡?,我?guī)闳タ??!贝蠡⑦煅手f “大虎啊,你去給媽買點瓜子,我想吃瓜子了。”大虎媽說 “哎,我這就去買?!贝蠡⑵鹕砣ベI瓜子 大虎回來的時候,看見血從他媽的手腕上流下來,地上很多很多,大虎媽為了不拖累大虎,就這樣走了。 大虎葬了母親,二虎還是沒有回來。 大虎決定離開這片土地,雖然這片土地養(yǎng)育了他,但也給了他無盡的痛苦。在一個早晨,有人看見大虎和大虎媳婦上了汽車,一路向南,再也沒有回來過。 又過了兩年,二虎從城里回來,鄉(xiāng)親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,沒有一個人跟他說話,遠遠地躲著他。他回到家,看著父親和母親的照片,愣在那里,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:“媽,我回來了,你看看啊,我掙了許多錢,我給你治病,你一定能治好,媽,你看看啊,哥,你去哪了…… 許多年后,二虎清明那天像往年一樣回來給父母上墳,看見父母的墳上蓋著厚厚的新土,二虎放下東西向遠處奔去,他看見一個人上了車,駛向遠方…… |